晓 溪 / 文

所有关于天才的传记作品，面临的大敌其实是天才本身。如何描写天才，将直接决定作品的成败。

对于想挑战莫扎特故事的创作者来说，这个难度尤其大，因为他们不仅要面对塑造天才的难题，还需面对如传记电影《莫扎特传》这样的珠玉在前。拍摄于1984年的《莫扎特传》就是描写天才的传记作品中的经典。这部电影之所以能成为经典，是因为剧作家彼得·薛弗勇敢的冒险。故事以宫廷乐师萨利埃里为主角，用他的眼睛来窥探天才，用一个成功的平凡人来衬托这位伟大的天才、上帝的宠儿。这种视角的限定给观众带来更真实的代入感，因为他们会发现，自己将和萨利埃里一样，面对天才的莫扎特，最终只能无力仰望。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最近上海演出的德语音乐剧《莫扎特》也是一部成功之作，而它的成功和电影《莫扎特传》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部音乐剧中，：舞台上，成年莫扎特和童年莫扎特同时出现，童年莫扎特代表着世人对莫扎特的既有印象：“神童”，他象征着莫扎特的天赋（有趣的是，剧中也以莫扎特的中间名阿玛德来称呼这个角色），造型直接来自为人熟知的莫扎特儿童时期的画像，头戴白色卷发、身穿红色宫廷贵族服装，在剧中他从不开口说话，也谢绝情绪的表露，只是不停地作曲，不停地旁观。

由此，主创者完成了对莫扎特的陌生化处理——将天赋从莫扎特身上抽离，帮助观众们更好地亲近创作者倾力塑造的“凡人莫扎特”：他是活生生的人，一个普通人，他生活在人群中，为了事业、亲情、爱情忙得焦头烂额。与此同时，身穿白色休闲服和牛仔裤的成年莫扎特用视觉形象标注着“当下”和“生活”， 看到他，我们终于能有一份亲切感：这才是我们关心的事，这才应该是我们的生活。而和他如影随形的身穿巴洛克服饰的神童，又提醒着我们，这仍然是那一个“天才”。

正如作曲西尔维斯特·里维所言，两个莫扎特设置带来的是自由创作的空间，让他能用音乐区分这两个莫扎特——也就绕开了如何使用音乐这个棘手的问题。该剧在风格上的现代化处理让音乐剧这个近现代的艺术门类有了自由发挥的空间。本剧并没有采取通俗化莫扎特音乐或直接采用其他古典音乐风格的做法，而是运用了许多歌剧创作手法，综合成兼具现代与古典的风格。成年莫扎特的音乐元素更丰富、更有现代气息，而小莫扎特象征着天赋，作曲中仍使用古典的元素。剧中有莫扎特音乐的运用，但只是作为素材点缀其中。

故事以莫扎特为中心，通过他和不同人物之间的冲突来推进剧情。这些人物在音乐上肩负主导动机，又在戏剧上完成动作任务——当他们和莫扎特发生矛盾冲突时，就意味着莫扎特以反叛的姿态，向着相反的方向前行。

莫扎特的父亲列奥波特象征着“安全”和“常理”，而莫扎特的资助人男爵夫人则鼓励莫扎特走出去，有才能的人必然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星星”，哪怕遇到荆棘，莫扎特最终选择叛离父亲，走向男爵夫人所代表的更自由却又更危险的道路。莫扎特的姐姐南奈尔也曾是个小神童，但长大后却变为平庸的凡人，莫扎特则摆脱神童的魔咒，取得了更大的成就。莫扎特的妻子康丝坦斯有才华，但她安于享乐，只关注本能满足，不愿为才华驱使，而莫扎特既为这样的生活所吸引，却又不想辜负自己的天赋，自然和康丝坦斯产生了巨大的分歧。科洛雷多大主教崇尚理性和教育，他被莫扎特的才华所吸引，却又无法接受莫扎特的反叛和他对制度的漠视。

这些强烈的情感冲突如果都能得到更充分的展示，那这部音乐剧的结构将更加对称，但这是非常困难的，因为分散的线索很容易牺牲对人物形象的塑造。纵观音乐剧《莫扎特》几个版本的变化也可以看出，编剧也在结构和情节谁先谁后的问题上摇摆不定。此次上海演出的2015年复排版中，主创本着情节优先的原则，大刀阔斧地删除了一部分列奥波特、南奈尔、男爵夫人等人的戏份，让莫扎特与康丝坦斯、科洛雷多的关系得到了强化，而这也是一个更符合当下审美的选择。

如果说莫扎特与列奥波特、南奈尔、男爵夫人的关系代表着传统的主题（父子、教育、成长等），那么康丝坦斯、科洛雷多的主题就更“时兴”，康丝坦斯等人身上包含着当下观众更能理解的生活态度，他们自私、自我、理性、物质化，他们顺势而为，遵循着特定的信念和目标。

要想从一整套禁锢着精神的体系和制度中解放出来，唯一的办法便是对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本性做“客观”的承认，莫扎特正是如此，编剧借莫扎特之口唱出，天赋就像是阻碍他自由生活、终身无法摆脱的影子，他的痛苦不但来自外界，更是自我的挣扎，他让自己置身于在生活（成年莫扎特）和天赋（神童莫扎特）的角力之中，犹如靡菲斯特之于浮士德，这两者不但不指向一致的方向，还常常形成直接的对立，最终神童莫扎特的笔直接扎进了大莫扎特的胸口，索取了心头血，夺走了这具躯体的生命。

音尔剧《莫扎特》所要展示的是天才如何找到自我的主题，很具有现代性， 但其文本和音乐又无不洋溢着古典风格——音乐上，主题对比明晰、形式结构规整，它的音乐旋律优美、表达直抒胸臆。文本上，相对两位创作者之前来上海演出的作品《伊丽莎白》来说，《莫扎特》更复杂，但比较松散，小莫扎特虽然是神来之笔，但大莫扎特的人物形象不如伊丽莎白和死神那样凝练鲜明，同时该剧的矛盾冲突和象征指向鲜明，甚至透露出几分太直白、太刻意的“肤浅感”来。但它的丰沛情感和思辨精神，依旧蕴含着悲剧的力量。《莫扎特》是一部华丽、工整、充满向上力量的作品，我们可能不需要在这部剧中仰望天才，但最后我们还是会为莫扎特的逝世而悲伤，因为它让我们看到了平凡人莫扎特对社会环境、对命运的抗争精神，在那一簇烛光的熄灭中，平凡照见了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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