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野花
看这世界如何倒映在这个灵魂中
将是一出精彩的戏剧
——歌德《写在夏洛蒂的剪影边》
2016年11月底,我一直反复地在做一个梦,梦见我站在一片荒芜公园的尽头,远远地看见两个扫墓人,一人站着一人蹲着,周围寂静无声。我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在我和那对扫墓人之间,唯有枯黄的落叶,缓缓地飘落。
12月5日凌晨一点是莫扎特的祭日,我计划在这一天之前,完成一篇关于莫扎特最后时光的稿子。然而,该怎么写却一直困扰着我。我和黑黑讨论了很长时间,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安魂曲、魔笛、、萨列里的阴谋......然而,聊着聊着,我们就会不自觉地争论起来。黑黑总是说,1791年的莫扎特,就象他歌剧魔笛里的“快乐捕蛇人”,他坐在缪斯女神的花园里快乐地歌唱,死亡是一条悄悄滑行在花间的小蛇,莫扎特预见了一切,当他带着他抓住的最后一条小蛇,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只是一场梦突然的消失了,就象《哈姆莱特》故事中,在梦中死去的王子父亲。
在黑黑的心中,莫扎特是永远的快乐王子,他会为这凄凉的人世落泪,但却永远不懂得为自己忧伤。我反问黑黑:难道你没有查觉,那笼罩在《安魂曲》中巨大的阴影吗?在生死之间,每一颗受伤的心灵都会流血,都需要慰籍。于是黑黑不满地说:你又不是莫扎特,你甚至不是莫扎特的妻子,你怎么知道莫扎特临终时的的心情?
我总是感觉:我们离莫扎特越来越远。
兔子过来给我们送点心,她看到我们争得面红耳赤,就会找些不相干的话,让我们停下争吵。于是,兄弟俩坐在安静的客厅里,相对无言。
在岩石的裂缝里,总有泉水渗出。在争论停止的地方,音乐就流淌了出来。钢琴与小提琴在我们的时光之外,轻柔地相互问答,又仿佛在各诉衷情。我问黑黑,这是莫扎特的哪支奏鸣曲啊。他一时也答不上来,翻看唱片,才知道是著名降B大调小提琴奏鸣曲的第二乐章。那是莫扎特年青时的作品。
真美.....
当音符流淌,午后的阳光,似乎也在老旧地板上轻轻地舞蹈。曲中的情意是如此真切,却又无迹可寻。1779年,年青的莫扎特,在母亲突然过世、情人弃她而去的寂寞中,完成了此曲。然而,你却无法在这支奏鸣曲的旋律中,找到任何伤痛的血迹。冬日的阳光,洒在寂静的时光里,唯有泪光晶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滴落在你的掌心。
A大调单簧管五重奏:IV. 小快板
莫扎特与妻子康斯坦采
2016年11月的冬天,从黑黑家回来,天色已经黄昏。因为兔子要去家附近的一家商店的驿站取快递,我们提前在离家两站路的地方下了车。取完快递,我们走在黄昏的都市。兔子让我讲点莫扎特的故事给她听。我讲了一些莫扎特妻子康斯坦采的事,特别是讲到了在莫扎特死后,这位奇女子,如何从一个轻浮、不顾家的派对小女人,变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女强人,又如何在莫扎特过世后,将莫扎特留下的音乐遗产,经营成一份辉煌的事业。说着说着,我忍不住评论:要是康斯坦采在莫扎特生前就能如此认真、强势,少在外面花天酒地,拈花惹草,亲自经营莫扎特的音乐事业,天才的莫扎特,应该也不会落得如此凄凉。
兔子不同意我的观点,她很认真地对我说:爱情没有如果,没有对错。康斯坦采一定爱着莫扎特,正是这份一往情深的爱,最终让她从一个求关爱的小女人变成了女强人。
人总是在欲望里迷失,却在真爱中长大。每个人都可能迷惘,问题是:当你从迷惘中重新找到真爱的方向时,你的爱人却离你而去。
艺术歌曲:儿童游戏
2016.11月,大吴风草上的蝴蝶,拈花一笑摄
和兔子一起走在冬日的夕阳里,晚风如歌,竟然不觉冷。
就在快到家的马路边,兔子发现了一丛盛开在冬日的野花,白色的粉蝶,正优雅地落在杏黄的花蕊上。兔子兴奋地蹲在花边。就在我掏出手机要拍照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今兔子她穿了一件鲜艳的红色滑雪衫。蝴蝶、黄花、绿叶、红衣,在一片萧瑟中,感觉如此温暖。人生就是如此奇特,即使我们永远无法把观点、情绪、喜乐,精确地调到同一个频道,我们依然可以相爱相守,相互陪伴着走过属于我们自己的一生。站在兔子身后,我突然意识到,在1791年的冬天,当死亡巨大而寒冷的阴影,压跨了莫扎特的人生时,仍有一种小小的爱,在顽强地生长着,在血色的黄昏里,绽放出美丽的花朵。
就象1791年的早春,莫扎特为自己新生的孩子写的艺术歌曲——《儿童游戏》,快乐而优雅的旋律,从来不会因为生活的困苦与潦倒,而停下它轻快的舞步。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凛冽的北风与盛开的野花一样真实。
守护之星
星星们高挂空中
千万年一动不动
彼此遥遥相望
满怀著爱的伤痛
——海涅《抒情诗选》
C大调第21钢琴协奏曲第二乐章
维也纳市中心的莫扎特雕像
莫扎特天才的创作,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停止。1791年12月5日凌晨一点,弥留之际的莫扎特,努力鼓起腮帮,他想吹出《安魂曲》中的一段小号声来,但是他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他的灵魂就和那段无声的旋律一起,沉没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
有时我们会说某段音乐充满了悲伤与绝望,然而我们不能忘记一个事实:一个被绝望的击倒的人更可能什么也不做,任自己被黑暗吞噬。那些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仍在抓紧时间创作的人,他们的心灵中,不可能只有黑暗。
我突然意识到,在这支古典音乐史上最伟大的安魂曲中激荡着的,不是对天地的震怒,也不是巨大的、无法慰籍的伤痛,更不是对死神的臣服,而是一种炽热的渴望,它象是一道耀眼光芒,照亮了这个荒凉的星球。每一次伤害,每一次错误,每一次误解,都必须得到弥补与偿还。如果此生不够,那么,让我们来生再补。
低首人间,哪里有百分百纯净、完美的爱。我们的心灵相隔万里,只有爱,让我们从各自的孤独中醒来,努力地相互寻找,相互靠近。你是你爱人的方向,你是她全部的欢乐,也是她全部的痛。
波克林名画 | 死之岛
没有如果,即使你穿越到1791年的维也纳,你也拯救不了莫扎特天才的生命。
他就象王尔德童话中,快乐王子的雕像,人们嘲笑他没有眼睛,嘲笑他难看无用,人们把没眼睛的王子雕像推倒。在轰然倒下的废墟上,唯有无法融化的铅心与小燕子的尸体,上帝让他们复活,在天堂里面永生。莫扎特也在他不朽的音乐中永生,却留下深情而炽热的目光。让活着的爱人,得以渡过人生茫茫黑夜。
他的音乐因为爱而优雅,也因为爱而快乐。在驶向永恒宁静的小船上,载不动许多愁。
2016年12月的第一个周未,天下起了雨。冷冷的冬雨,让寒冷刺进骨头。但兔子给我准备了老上海的暖锅,让我冻住的脑细胞与肠胃一起舒醒了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她故意的:吃过晚饭,洗碗的时候,她在唱《一闪一闪小星星》,莫扎特曾用这首法国儿歌,写过一首快乐优美的《小星星变奏曲》。在兔子的歌声中,我从书房的窗户望出去,还真的看到了星星。雨已经停了,夜空如洗。
第27号降B大调钢琴协奏曲
维也纳郊区墓园中的哭泣天使雕像
我终于开始动笔写作。这是我们公号关于莫扎特的第三篇文章,也是我和黑黑,策划了近一年的重要稿件。
我们都爱莫扎特,爱他的音乐,爱他映射在音符中的美丽心灵,我们不断地写作,其实并不是为了介绍莫扎特的生平,也不是为了讲解他音乐的宏伟高深,我们只是在靠近我们的爱——多少次在我们人生的暗淡时刻,这些音乐陪伴着我们渡过孤独。
在动笔前的一刻,我给黑黑打了一个电话,我对他说:我为什么不能是康斯坦采,莫扎特的妻子——此刻,我正守在我爱的人身边。
那是2016年12月4日的深夜,兔子和她的小星星一起已经先睡了。
我的唱机里放着皮蕾斯演奏的莫扎特第27号钢琴协奏曲,这是莫扎特生命中最后一首钢协,和他一生创作的一系列伟大钢协不同的是,它的创作几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和提献,它的首演既不是什么盛大的音乐会,也不是皇家典礼,而是在一个厨师朋友的家中。那是1791年的3月的一天,莫扎特的妻子康斯坦采正怀着孩子,他们俩相伴着来到厨师朋友的家中:
在康斯坦采的记忆里,这是丈夫最后一次公开演奏,为她、为朋友、也为自己。在朋友的家中,炉火温暖。莫扎特安静地坐在钢琴面前,微笑地看着她,然后抬起他那天生就肉肉的手掌,淡然地把他最后的生命之火,缓缓地注入到流淌的音符之中。紧接着妩媚动人的单簧管婉转歌唱,迟顿的巴松管也从记忆中苏醒,用深沉的音调作答。流动的钢琴音符,象一队结伴的仙子,轻巧地穿林绕树,象风一样,拂过人心那一片柔软的空地。
......
当唱片旋转,我已经穿越到了1791年的冬天,维也纳滴水成冰。屋里却炉火温暖!我仿佛也和康斯坦采一起,走过落叶满地的墓园,去祭扫那离开的爱人。
100个爱着莫扎特的灵魂,就有100种接近莫扎特的方式。
他为他所爱的人间写下至美的音乐,而我们也必须用我们自己的语言,去寻找那散落在爱与美中的音符。就在我开始动笔时,黑黑也开始写一篇关于莫扎特《安魂曲》的唱片推荐。在介绍到这支安魂曲的第八首——《落泪之日》时,他写道:
最后的最后,仅完成了八小节的“落泪之日”从天而降。莫扎特在这里停下了笔,再也没举起来。音乐中曾经一如既往地明媚清澈的莫扎特,到了生命的最后,却让黑暗和忧郁笼罩了一切,并以这支悲伤的合唱作为自己最后的安魂弥撒。哀伤的音符如同一张飘缈的轻纱,裹住这个无意间落入凡间的天使,归于尘土......。
我们最后依然没有把观点百分百地调到同一个频道。然而,这已经不再是一个困扰我们的问题。每一次写作,都是我们各自对莫扎特的接近。
我的邻居莫扎特
你没有邻居,没有朋友
那是因为你没有东西可以与人分享
——拈花一笑
当2017年10月的台历就要翻过去的一天,黑黑在我家喝酒。不知说到什么,我突然愤愤不平,唠唠叨叨了半天。黑黑突然说:你要是觉得不爽,不如放张安静的音乐,静一下。对了,。
每次心情不好时候,不知为什么:我最想听的曲子就是莫扎特的D大调第一长笛四重奏。甚至成了我的某种习惯。当悠远的笛声缓缓从我心中飘过,再多的愤闷,都会化作淡淡的流水。
当我把那张熟悉的唱片放进唱机的的时,我和黑黑都笑了。黑黑说,每次听到这支曲子的柔板,他总是会不自觉地进入沉思模式:
仿佛一个人站在夜晚的桥上,看着水中的影子,心事重重。你知道吗:笛子这东西是有魔力的,据说夜晚听长笛,对女生会有不良的影响
这个黑黑不知从哪里批发来的传闻,我曾经在一篇关于长笛的文章中引用过。
D大调第一长笛四重奏:回旋曲
幸好黑黑不是女生。幸好,在让黑黑胡思乱想的长笛柔板之后,音乐曲风一转,精神饱满地进入了轻快的回旋曲中,得意的舞步,划着美妙的弧线,将听者的心灵带入一片明媚的阳光中。这就是莫扎特,欢乐与忧伤,仿佛是一对青春的舞伴。
黑黑喝着杯中最后的一点酒说:
去年我在写莫扎特安魂曲时想过一个问题:我到底喜欢莫扎特什么。他的音乐对我而言,就象一个棱镜,我喜欢把它转到看上去完全透明的角度,或者干脆深入黑暗去感受尘归尘,土归土的宁静。去年的那篇稿子之后,我经常听《安魂曲》,过去我只觉得它充满了黑暗与悲愤的力量,最近,我突然觉得在黑暗的核心,其实是宁静,就象暴风之眼。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以陪我听音乐,但是只有黑黑,可以陪我来到这风暴之眼中,静静地注视着生命内核中的宁静。我们在莫扎特的音乐中安静了下来。我们公号写了快三年,关于莫扎特的故事与音乐,我们已经写了很多。2017年10月末,我们又在想,我们还能写点什么呢?
比如说,莫扎特在第23钢琴协奏曲的乐谱上,给他女弟子画的涂鸦。比如他对海顿老爹开那个玩笑:他写了段曲子,让两只手同时跑到钢琴两边,中间一个音老爹怎么也弹不到。气急败坏之下,老爹让莫扎特亲自演奏,当弹到这个中间无法弹奏的音时,莫扎特俯下身子,用他的大鼻子点弹而就。比如莫扎特厚着脸皮到处借钱的窘事。比如,他总是喜欢和最亲近的人开的那些有关“屎”的各种玩笑。
我们经常提醒自己:写到莫扎特时必须严肃一点。然而,有关他的八卦故事、奇闻趣事,总是不断地成为我和黑黑热衷的话题,仿佛他就生活在我们身边,仿佛你打个电话就能约他出来打场弹子。有人说莫扎特的一生幼稚可笑,为人粗鄙不堪,有人说,音乐与人生根本就是两个频道,你可以为人丑恶,却创造出绝美的仙乐,连莫扎特自己都说:我是个俗人,但我的音乐不俗。
然而当我们听得越多,聊得越多,写的越多,了解得越多,感受得越多,莫扎特渐渐地在我们的心中变得生龙活虎起来:他的音乐与人生再也无法分离;他的俗与不俗再也无法分离;他的挚爱与轻浮再也无法分离。
我常说,古典音乐没有死,它只会越传越远。时光可以穿越,肉体可以消亡,爱情可以埋葬,但美不会死去。就象莫扎特,当他美好的音乐响起,你就知道,那颗200多年前的真实心灵仍然在你的胸中跳动;你就知道——你仍然爱着他。只要你还爱着他,他就会搬到你家楼下和你做邻居。至于你爱他什么?是仙气飘飘的音乐还是极品的人品,这个问题,等到你爱得深了,都变成了多余。
在深秋的早晨醒来,我问赖床的兔子:你看中我什么。兔子不耐烦地回答我:我看中你的蠢!
——)延伸阅读(——
落泪之日 | 莫扎特,没有星星的天空
莫扎特安魂曲 | 没有阴谋,只有祈祷
莫扎特艺术歌曲集 | 快乐王子和他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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