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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茨基:美国年轻一代最好的唱作人是个亚裔女性

31岁的日裔美国唱作人米茨基(MITSKI)的第六张专辑《LAUREL HELL》里,布满星星点点告别的痕迹。她做事有强烈的意志,完成第五张专辑《BE THE COWBOY》48场巡演后,她已经决定放弃音乐人生涯。并非因为灵感枯竭,而是感到自己正在被吞噬。某场没有安保的演出结束后,米茨基穿过人群走向休息室。无数双手伸向她,撕扯她的衣服,想拍她或者与她合影。米茨基哭了,她哭泣的脸仿佛隐形,没有人看见。歌迷觉得唯有米茨基理解他们,都想要她的一部分。回到休息室,她的衣服已被撕碎。

米茨基是媒体、乐评人和千禧一代歌迷的宠儿,被《卫报》誉为“美国年轻一代最好的唱作人”。她是西方乐坛罕见的亚洲脸,在台上扮演各种典型的女性角色时始终面无表情。歌迷喊“我爱你”,她回答“你不认识我”。对米茨基来说,词和旋律比编曲更重要。她的歌里充满意象,突然的转折,不和谐的音符。2018年以前,音乐是她认识世界,找到立足之地的唯一方式。当时她告诉《PITCHFORK》,“我可以放弃固定的居所,放弃和朋友的交往,放弃保险,放弃我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也要继续做音乐。”

米茨基的父亲是外交官,从小她和母亲随父亲在世界各地生活,告别过很多房屋、朋友和学校。《BE THE COWBOY》巡演中的告别是她过去生活的缩影,每晚看见不同的脸,和他人迅速建立联系后上路,第二晚又面对全新的脸。她开始学习捍卫自己的心,避免每晚体验失去的滋味,让自己习惯告别,身心强壮。同时为自己在纽约造了一个有花园的家,感受植物各得其所的安定和企盼,这样才能有力量呵护创作者的脆弱和善变。

她在《BE THE COWBOY》中创造了各种放大的人格,在舞台上扮演她们,把自己藏在后面。米茨基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到哪里都喜欢戴护膝,包括上台表演和接受心理咨询时,作为自我保护的手段。粉丝觉得她很酷,邪邪的,既内向有距离感,又敢作敢为。她挑战现代情感教科书里的原则,在《SHOULD'VE BEEN ME》里表达了当伴侣出轨,“我”出于爱与理解而原谅的态度,与女性意识的觉醒相悖,和复杂人心在爱情中的千回百转有关。

新专辑《LAUREL HELL》是米茨基不再扮演别的角色,专心演自己的新尝试。到头来,她发现只有写贴近心灵的音乐才有意义,“即使这样会引来危险”。

米茨基正在小众通往主流的路上。当她吸引到越来越多的粉丝,从小场馆走向大场地,错位产生了。“我是一个音乐人,但这不是让我赚钱的主要原因。我渐渐变成大家的情绪垃圾桶,别人在生活中说不出口的感受都往我这里倾倒。爱、恨、愤怒,我是黑洞,必须全部吸纳。我看见过很多人的丑陋面。是我把自己置于这个位置,让每个人都能对我为所欲为。我真的害怕现实中有人会找到我,对我做什么。”

“不管我做什么音乐,到最后总会被简化为一个在公开场域被消费的女性。我发歌,表演,但人们消费的其实是我。”她越来越搞不清楚人们付钱购买的到底是米茨基的什么部分,亚裔的身份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她经常觉得自己像恐龙蛋一样引人注目。“在我的国家,再低调的亚裔女性都难免被物化或神秘化。”

为此她去看心理医生,大大方方地告诉记者向医生倾吐的感受,不把它看作不酷的行为。“我喜欢把感受说出来,让事情变得清晰。在美国,快乐与否仍然是判断一个人好不好的标准之一。不快乐被看作一种毛病,必须根除。我希望我们可以逃离这个陷阱。”

《BE THE COWBOY》原本应该是她的最后一张专辑,但她和DEAD OCEANS的合约上还有一张。《LAUREL HELL》是这种情况下的出品,在两年多的时间里慢慢打磨,更坦诚,也更流行。

在SPOTIFY上有一个叫“米茨基最伤心歌曲榜”的歌单,8.1万个关注。自然她是写伤心情歌的高手,但和写实派的阿黛尔、泰勒·斯威夫特不同,米茨基把“人类的罗曼司”称作“最好的隐喻和叙述的载体”。《LAUREL HELL》是一张关于放弃和结束的专辑,“没有什么比分手更适合表达这种情感”。

新专第一首《VALENTINE, TEXAS》:“让我们小心地走进黑暗/一旦进入,我会记得来时的路。”歌里云山雾海,她遵从原始的信仰,相信尘暴里住着恶魔。鬼魂筑起云山,人只能在山脚仰望。群山最终会飘走,就像爱情。

最后一首《THAT'S OUR LAMP》回到黑暗中,走向恋情的终结。它描述了一个逼真的场景,“我”离开我们的房间,眺望夜晚房间的灯光,纪念爱情发生过的地方。编曲毫不悲伤,管乐的音色欢喜雀跃,好像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

只有米茨基知道,这些场景是碎片和想象的结合。她是一个黏补匠,拼出一个故事,处心积虑地使它拥有唤起情感体验的生命。

但是在《WORKING FOR THE KNIFE》中,她质疑自己是否真有讲故事的天赋,她的故事是否真的有人听。一再重复的清晨到傍晚是情绪和希望从高处砸向地面的循环。三十岁不是一个节点,她也没有死在29岁。幽微美妙的旋律如同细流,被短促的华彩乐句阻断。

这张专辑像一部配乐和内容背道而驰的电影。歌者悲伤,配乐就高兴;歌者充满遗憾,配乐就用节奏、鼓点和华彩装饰,把人拖进舞池。米茨基和制作人帕特里克·海兰德让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合成器摇滚成为这张专辑的音乐主题。她对出生前的十年充满幻想,认为那时人人富足自信,一切美好都会发生。合成器的单纯明亮帮她渡过黑夜,迎接露水的清晨。

“每天我都希望自己更明智,更了解社会是怎么样的。我知道现在很糟糕,我的灵魂每天都在死掉一点点。但至少,我有抱怨灵魂的权利,这是我们中产特有的权利。因为我是中产阶级,所以我能够来谈谈我的存在困惑。我的无用和愚笨让我很痛苦。”

但至少米茨基不准备放弃音乐了。她要放自己一马,原谅自己,也原谅别人,为此不惜当恶人,不再扮英雄。《THE ONLY HEARTBREAKER》里的米茨基不要太洒脱,她清醒地犯错,做偷心又令人心碎的大盗。这首歌和下一首《LOVE ME MORE》是磁带时代的金曲,又浪漫又迷人。这使我们忘掉米茨基,忘了她千变万化的舞台形象,忘了她的迷茫和无力感,只见音乐像一股旋风,风里有恶魔呼啸着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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