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我们的欢笑,愚弄了死神与光阴。
和负责人文专栏推送的姑娘谈起古典音乐时,我刚骑了两公里的小黄车到护国寺街,一条腿翘在车座上,翻着大众点评寻找一碗冒着热气的炒肝。那时还只是深秋,校园里的那棵银杏还没有落叶,但西北风不曾停。人们并不因此抗拒世界,欢笑声照样充满城市和街头巷尾。午后的阳光温暖,每个人身上仿佛也有光芒刺眼。
我突然打定了主意,在微信里打道:我想写莫扎特。
哪怕是稍带讽刺的,以一个生活在宣称“娱乐至死”的年代的人的身份,我仍想写写他的音乐,那如同人类本身又不限于此的,被孜孜追逐的纯净的快乐,那映照着全世界心绪的天国的絮语。当然同时我更想写他本人,写他意气风发和悲苦流离间永不褪色的金子般的心。
人,生而为歌。
“莫扎特的音乐是生活的画像,但那是美化了的生活……在莫扎特那里,音乐是生活和谐的表达。不仅他的歌剧,而且他所有的作品都是如此。他的音乐,无论看起来如何,总是指向心灵而非智力,并且始终在表达情感或激情,但绝无令人不快或唐突的激情。”——罗曼·罗兰
让我们来正式的谈谈这位天才,这颗流星。
他的光芒从小就无比耀眼,长期随父亲在欧洲各地演出,头戴神童的光环,颇得贵族们欢心。这和《伤仲永》中如出一辙的故事似乎预示了他充满悲剧色彩的人生,但他对音乐,尤其是歌剧表现出来的热爱和天赋,是除去一切或真或假的赞誉后,都不容忽视的。七岁时他已有自己的作品。
莫扎特骨子里带着点叛逆,就像那个时代。德国的文艺创作者们受到启蒙运动的影响,用文字和旋律反对过去巴洛克风格独掌天下的美学世界。这样的风格宛如他青年时期生活的写照:他不满于为萨尔茨堡的科洛雷多主教服务,写繁文缛节限制下的宗教音乐和娱乐用的夜曲,因此和父亲屡屡爆发激烈的争执。
Symphony No. 25 in G Minor, K. 183(G小调第二十五号交响曲)莫扎特作此曲时仅十七岁。充满激情的旋律在提琴弦上得到尽致的呈现,配合管乐部分有力的低音,相辅相成,似是用旺盛的生命力于无言中传达对黑暗的控诉,又如同在一条神明特意为他铺陈的道路上肆意奔驰,不顾凡间一切束缚。
莫扎特出生后不久便是后世公认的狂飙突进运动的开始,这场革新随他同行直到他先一步逝世。
古典音乐从巴洛克严谨而囿于格律的宫廷或贵族音乐风格演变到近现代的异彩纷呈的五六个世纪间,浪漫主义涂下的浓墨重彩的一笔往往最为人称道。尽管莫扎特被归类为古典乐派音乐家(其实这段时期原本便是巴洛克到浪漫的过渡),但无法否认他作品中具有预言性的浓郁浪漫主义情怀占据了主要基调,其对自由、自然、爱、美的追求更是那些复杂音符中的灵魂。
莫扎特在无人声音乐领域最大的成就当属钢琴奏鸣曲。Piano Sonata No.16 in C , K.545 Allegro(C大调第16号奏鸣曲)从琴键上落下第一个音开始便流露出如同珍珠项链亲吻雨帘的清脆和轻盈,让人联想到午后香甜绵软的阳光、梦境的第一秒钟。他的钢琴曲有种独特的魔力,能用满溢的幸福感抹去听者心中一切灰暗情绪。孔子说过“乐而不淫”,我私以为莫扎特足以做最好的注解。
那奔腾的快乐与灵感之源仿佛永远不会枯竭——哪怕幸运之神几乎从不莅临他的身边。他在巴黎遭遇了巨大的失败,几乎落得身无分文。母亲逝世的沉重打击接踵而至,他不得不将视线从琴键和乐谱上移开,被拉回现实的泥沼中。
1778 年,他写了 e 小调小提琴奏鸣曲。这是莫扎特三十六首小提琴奏鸣曲中唯一一首小调作品。在那些没有一丝希望的日子里,他依然不肯向俗世陈规低头。弦音压抑的呜咽,一次次的爬升似肆虐的旋风,而相辅相成的钢琴声恰如灯塔的光束,指引着他追求真正的音乐的心不在名利场中迷失。
之后,他来到了维也纳。
如果说当时维也纳歌舞升平宛如千百年前的盛唐,那么莫扎特就像那里的李白。余光中先生写:“酒如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三分啸成了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多潇洒,多猖狂,多浪漫!我有时想,同样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莫扎特该如何写呢?大概是把两三分融进了风流,剩下的尽数投入创作中了吧。
这时他已经向科洛雷多主教辞去职务,成为历史上第一位自由作曲家——令人快活的自由!他在写给父亲的信中说:“……我相信在某些方面,我有比那些继承来的贵族们更高的尊严。”繁重的财务压力也无法压抑他的热情的火焰。仅一年后,他写成了《后宫诱逃》,讲述两对青年男女勇破陈规追求爱情的故事。
带有讽刺意味的冒险般紧张情节结合音乐中丰富新颖的歌唱、演奏形式,在被传统意大利语歌剧充斥的贵族们的耳朵里点亮一抹生动又充满活力的色彩。当时启蒙运动正轰轰烈烈,而这些纷繁错杂的乐章也在音乐领域掀起了一场革命。当时久负盛名的宫廷乐师安东尼奥·萨列里对其中一支咏叹调(附链接)的评价是:“太多音符了。”
写莫扎特就不能不谈萨列里。在后人眼中他们就像对立的光和影:前者追求近乎恃才放旷的浪漫,而后者选择在皇帝手下精心构筑城池。他们亦敌亦友,竞争的身份与对对方天赋的羡慕让萨列里无法免于和他相持,但他们又是彼此最好的知己,是世界上唯一能够读懂彼此的音乐,并在音符间读懂彼此的人。
扯远了点,说回来,莫扎特从不是会在乎任何评价的人。殿堂上众说纷纭时,他依然把绝大多数时间花在“下层社会”的灯红酒绿中。相传他一领到薪水便很快散空,“瓶无储粟”,喝不起酒时便在酒馆中弹琴以抵酒钱;遇到喜爱的姑娘,他一点不掩饰,甚至会为她即兴写支曲子。他像只从不疲倦的黄莺,飞舞在人群间,写信署名前会郑重地添上一句:“给您一千个吻”……
在这段日子里,莫扎特的作品也受到了奥匈帝国民间文化深刻的影响,融入了民谣的轻松、明快等风格。这直接反映在了《魔笛》中。
这部伟大的作品的创作进行到一半时,莫扎特的姐姐敲开了他的家门,一袭黑衣:他的父亲,怀着对儿子的不解、误会、遗恨、未能说出口的爱和深深的思念,在孤独中去世了。
莫扎特一生中最大的缺憾,便是他永远都没能在家庭中获得哪怕一丝慰藉。他的父亲和姐姐在萨尔茨堡一生清贫,有着同样极高的音乐天赋的姐姐更是为了他的开销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他深爱的、称为“我亲爱的小妻子”的康斯坦茨为他育有六个孩子,而他亲眼目睹了其中四个的早逝。命运不公,惹人叹息。
四年后,《魔笛》上映,万人空巷。这一年,莫扎特三十四岁,世界终于肯给予与他的音乐相符的赞美,却无法改变贫病交迫的生活。
1791 年的冬天格外冷,莫扎特却全然没有注意,他收到作一支安魂曲的邀请。仿佛能预知未来似的,他献祭般竭尽全力,羽毛笔尖蘸着心血飞遍纸面。
这段时间内,他还留下了另一首作品:Sehnsucht nach dem Frühling ,中文:渴望春天。他感到世间满溢的希望与美好,永恒般的酷寒没能除尽这片土地上的生机,《魔笛》带来的一切足以让他再肆意生活整个后半生,真正的春光已在咫尺之间。
同年冬天,莫扎特在写到一半的谱纸间闭上了那对盛着星光的眼睛,还有不到两个月便是他三十五岁的生日。
从此“玉山倾倒再难扶”。那安魂曲竟写给了自己,后人基于手稿的基础替他补完结尾。据传,莫扎特草草葬入公墓之日,萨列里亲自指挥整部作品,是无言的哀悼、惋惜与追思。
这套 D 小调安魂曲分十四章,第一章“叹息之日”的低咏,第三章“震怒之日”的慷慨,到第八章“Lacrimosa”“落泪之日”,莫扎特写了八小节,永远放下了笔。
音乐对他是残酷的:它夺走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的健康,甚至他活着的权利。但莫扎特从来不是一无所有。
因为他就是音乐。
音乐是他感情的延伸,他全情的生活的每一天,都化作写下的音符的一部分。他飞过贫民的破窗、飞过宫廷与教堂。他从人们的耳中走到心里,告诉他们:有音乐在,一切都会好的。
(附图:后人眼中的莫扎特。上:法语音乐剧《摇滚莫扎特》,本文题目引用自此剧同名曲。下:德语音乐剧《Mozart!》,“我即音乐”引用自此剧)
他或许会恨音乐,恨自己弄人的天赋,但同时,他毫无畏惧或悔意地,坚定地而肆意地,来人间走了一回。
伟大之处在于,他真真正正地,在生活。
这是很难做到的:人们喜欢让自己活在“给未来做准备”的状态里,但等看到成果时往往已垂垂老矣,再无力追求曾经的梦想。于是那不幸的梦被冠以年少轻狂之名。这样的“成功经验”还会被灌输给下一代人,如是循环。
有人说随心所欲不过是披着自由的外衣的消费主义,可莫扎特的生活中体现出一种更加决绝的超脱。哪怕代价是被灵感榨干生命,他仍然坚持追求人的本真,追求美与诗意,他的灵魂哪怕流离失所也不曾受一丝玷污。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责任,梦想,钱权……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解释。可是在如今这个什么都太快太忙碌的社会,又有多少人能勇敢的选择,在洪流中停下脚步,望月深思?
愿诸君能策马扬鞭,终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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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 | 刘清扬
策划 | 赵若凡
编辑 | 王家蕊